生活纵不完美,但一碗馄饨依然能给予我们安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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沪语电影《菜肉馄饨》今日正式公映,这部电影无意于讲述大命题,转而聚焦于普通人如何与生活“相处”到底。这种和解,呈现为一种长久的、近乎固执的耐心,而非一蹴而就的顿悟。影片在情绪的终点让人感到安静的力量:生活纵然不完美,但那碗馄饨所象征的日常慰藉,依然能温热人心。

《菜肉馄饨》是一部显著“向内观看”的作品。它悬置了外部戏剧性,转而以沉郁缓慢的笔触,耐心描摹主人公老汪的心理图景。

影片的叙事主轴,也从“为子相亲”的家庭事件,转向一个“失去”之后的男人如何与回忆、幻觉及停滞的自我“共处”的深层议题。它所触及的,是日常肌理下一个普通人沉默的精神现实。这种选择,使其在当下流行的“银发叙事”中,显现出一种难得的心理深度与美学耐心。

作为影片主人公的老汪(周野芒 饰),是典型的老上海男人形象:固执、节俭,又带着“体面”的自我约束。自妻子素娟(潘虹 饰)去世,他的世界便固化在那套老公房内。蜂花香皂、遗像、空椅,这些符号共同构成了他“后半生”的顽固日常。他为子操心的表象之下,潜藏着为自我寻找“入世”理由的动机。这种“入世”的冲动,源于他内在世界的停滞;他必须通过外部的行动,来反向证明自己仍未与生活脱节。

影片的第一部分呈现出一种极具深意的“假忙碌”:老汪在相亲角的社交行为——交换微信、比对条件、张罗见面——构成了一种对抗内心空洞的仪式化举动。这种“假忙碌”的本质,是一种防御机制。他以“利他”(为子)的名义,行“利己”(自救)之实。人民公园这个充满欲望与信息交换的公共空间,吊诡地成为了他处理私密创伤的“庇护所”。与其说他在为儿子寻觅对象,不如说他是在为自身的“在场”寻找证据。

影片处理“失去”的笔触较为精到。电影延续了小说中亡妻素娟以幻觉形式存在的设定,并将其处理得更轻盈、也更人性化。素娟的形象超越了创伤的阴暗面,真正内化为老汪生活的一部分。她的“在场”甚至使老汪的形象更显完整。导演选择让现实与幻象自然交织,对老汪而言,记忆从未剥离,而是以“幻觉”的形式获得了“在场”的合法性。这种处理,使得素娟的功能从一个被悼念的客体,转变为一个主动参与的在场者,她成为了老汪内心的回声与行动的“第一推动力”。

由此,影片的主题也从常规的“告别”,升华为一种“相处”:与回忆相处、与缺憾相处,并最终与那个不再完整的自我相处。这种“相处”,拒绝了戏剧化的“克服”与“放下”,它承认“失去”是不可逆的,但生活仍需在“不完整”的状态下继续。这是一种更具韧性、也更符合现实逻辑的情感模式。

影片的情绪表达是极度克制的。老汪父子的关系,呈现为一种充满黏性的距离感,而非尖锐的戏剧冲突。代际语言与时代速度的差异,构成了两人间的隔阂:父亲以“责任”为名的爱,遭遇了儿子以“沉默”为形的防卫,但防卫之下仍是彼此的守望。这种“黏性”在于,他们彼此相连,又彼此排斥;沉默是他们唯一的交流方式,既是防卫,也是默契。

“高潮式”的和解被摒弃,转而让情感在生活的潜流中自行化开。这种处理方式,既是中国式父子关系的精准写照,也深具上海城市文化中的“体面”与“克制”。“体面”要求冲突不能外露,“克制”则使情感必须内敛。当结尾两人终于卸下心防,这种理解已无需对白确证,它更像是时间的恩赐:彼此终于学会放手,也重新学会相伴。

影片的“诗眼”,即是“菜肉馄饨”这一核心意象。它超越了食物本身,成为一种家庭仪式:代表等待、代表守候、代表一种尚未崩解的连结。馄饨之于老汪,是他在“假忙碌”之外唯一真实的情感锚点。更深一层,“包馄饨”这一重复性的动作,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治疗,是老汪在失序的生活中重建“秩序”的努力。它提醒着,生活并非依靠惊喜支撑,而是有赖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重复。

影片对上海空间的呈现,也服务于这种微观现实主义。它所捕捉的,是一种略显迟缓的心理速度,这与人物状态及城市的质地恰好重叠。镜头下的上海,是有潮气、有灰度、有旧物气味的日常空间,观众感受到的,是生活的毛边与质地,而非奇观化的都市风景。无论是人民公园的相亲角、嘈杂的菜场,还是医院的走廊,这些空间都共同构成了当下上海老年生活的真实缩影。导演的“平视”视角,使其免于了讽刺或美化,而呈现出一种“如是”的纪录感。

全片采用沪语对白,亦是至关重要的美学选择。语言的质地决定了情感的温度。如果说镜头呈现的是“空间肌理”,沪语的特有的语调、节奏与潜台词,则构成了影片的“时间肌理”——一个以“生活”而非“速度”存在的空间,它容得下迟缓与温情,也使老汪的故事更显可信。沪语所承载的,不仅是地域性,更是一种情感的特定表达方式,它的“糯”与“韧”,恰好对应了影片的内在气质。

周野芒的表演支撑了影片的沉郁基调。他依靠生活的节奏、克制的眼神与身体动作,完成了角色的内化塑造。他演的不仅是老汪的“体面”,更是“体面”之下的疲惫与空洞。那种“老而不僵”的生命力,于岁月的重量中显露出生活的灵气。潘虹饰演的素娟,则以一种平静的“在场”姿态存在,她更像是老汪的“内心回声”——提醒他继续生活,也提醒观众:爱并不会因死亡而剥离,只会变换形式继续共存。

《菜肉馄饨》的诚实之处,在于它无意于讲述“大命题”,转而聚焦于一个普通人如何与生活“相处”到底。这种和解,呈现为一种长久的、近乎固执的耐心,而非一蹴而就的顿悟。影片在情绪的终点让人感到安静的力量:生活纵然不完美,但那碗馄饨所象征的日常慰藉,依然能温热人心。

(郑炀,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)